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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勤春来早》

时间:2015-03-03 23:20:13  来源:  作者:  浏览量:; 字体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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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勤春来早

 

今年立春立得早,到了正月,便已不觉得冷了。夜晚的暮色还没完全褪尽,泥土的院子显得潮湿而松软,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只有两只早来的斑鸠在这微明的曙色中遥相呼应,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六老汉(在亲堂弟兄中,排行老六)就将火盆从耳房里搬到廊檐下,劈柴、生火、舀水、取茶……不多时,火盆中就腾起缕缕青烟来,一直升腾到东西两面的瓦檐下,在瓦檐下团团滚动,久久徘徊,又挣扎着顺着黑黝黝湿漉漉的瓦沟淡淡地飘散,一直升腾到整个村子的上空,只是越升越淡,直淡到看不见了青色,只闻得一股隐隐的油松的香味,这油松的香味便钻进每个人家的门缝里,使每个还在酣睡着的人都闻到了一股同样是隐隐的油松的香味,不,简直还闻到了六老汉的浓茶在茶罐里翻滚时溢出的清香,在这隐隐的清香中,各家的女人就催促着自家的男人和孩子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出来,开始了新的一天的日子。

在这油松和浓茶的清香中,永顺和双禄父子俩吊着眼屎,也相继从各自的屋里出来了。胡乱地洗过脸,永顺就去厨房叮叮咣咣地准备“干粮”了(村里的人们习惯把早饭说成是“干粮”,一来兴许与把早晨叫做“干早”有关,一来大概与农忙时的早饭往往是带到地里吃的,而带到地里吃的早饭又以馍馍等多面而少汤水的食物为主有关)。双禄还是没睡醒的样子,靸着一双脏兮兮的拖鞋,雷打不惊地收拾着去苹果园里修剪树木、浇水施肥所需的一应用具。

瞅着这情景,六老汉不由得悲从中来!

六老汉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村里人把有学问的人戏称做“秀才”,于是六老汉就有了一个“六秀才”的外号,但这外号也只是人们背地里叫叫而已。“六秀才”可是村里唯一能提着毛笔写对联的人。虽然近年来村里也出了几个大学生,可提不了毛笔,写不了春联,老一辈的人就说,还是过去的老秀才有学问,肚子里装着东西,货真价实。确实,要在十多年前,人们可不像现在这样舒服,集市上有卖的现成的春联,就连票子(冥票)也都有现卖的,不用家家争抢着借了村里仅有的几块模子和了颜色去印。全村的春联几乎都是“六秀才”一人的手笔。每到小年一过,六老汉家就陆续排满了前来请写春联的人,人们七手八脚,研墨的研墨,割纸的割纸,吃烟的吃烟,喝茶的喝茶,谝传的谝传,将个六老汉围得团团转,六老汉也是乐此不疲,卯足精神,挽起袖管,挥毫泼墨,每到得意处,还会叮嘱围观的孩子们,一定要发奋读书,世间万物,只有书读在肚子里,才是真本事,才是自己的,是任谁怎样,也抢不走、偷不走、拿不走的。于是,院子里,劈柴上,廊檐下,到处都晾满了红彤彤的对联,到处都飘散着浓浓的墨香。当然,“六秀才”也没有白白地给村里人效力,村里的惯例,是上门来请写春联的人,都要提上几个才炸的油饼,一表尊重之意,二表感激之情,等到全部的春联写完了,六老婆子也就不用再自家炸油饼了,家家送来的油饼就已经堆积如山了,六老婆子还要给几户实在紧巴得过不了年的人家送去一些。

六老汉不仅能写春联,也是能倒背《朱子家训》如流的人,虽然,在这一百多户的村子里,家家上房里几乎都悬挂着一副《朱子家训》的中堂,可对他们而言,那是摆设,因为没有人认识那上面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的是什么。六老汉不仅知道写的是什么,还能在平时的说话中,引经据典,临时引用上那么几句,每到这时,那些手抄在袖筒里自以为能说会道的人可就短了精神,就不知道作何以对了。也每到这时,六老汉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得意而高深的神色。更重要的是,六老汉一直是按照《朱子家训》来严格地执掌门户、教育子孙的。可到头来,六老汉发现,《朱子家训》在永顺和双禄这父子两人的身上似乎没有凑到多大的效,他的谆谆家教在他们身上早已没有了半丝半缕的作用,头一件,永顺和双禄都提不了毛笔,写不了对联,他们也似乎从来不用读书人的方式考虑问题和做事情,单知道早出晚归地往苹果园里跑,钱是挣了一些,可六老汉总觉得美中不足,似乎在精神里短缺了些什么。

六老汉尤其看不上眼的,是永顺和双禄都降不住女人。对于女人,他可是很有些经验的,一言以概之,对于女人,就是要软硬兼施,通俗了说,就是要打一个巴掌,还要喂一颗糖。他就是凭着这个不二的法宝,降服了已故去了的六老婆子一辈子,六老婆子一辈子都是对他服服帖帖,不敢有半点儿不敬的。而永顺在要女人方面是太粗暴,只知暴打而不知智取,这不,一个女人硬是被他的铁拳头给打跑了,打得当了人家的女人;而双禄呢?又一味地软弱,三棒槌打不出个响屁来,任水杏打扮得花里胡哨,上天入地,就是不吭一声。这不,去年秋里一开学,水杏硬是偷偷地央着被她阿公打跑了的后来嫁给县城一个酒厂工人的双禄妈,托关系把孙子送到城里念书去了,水杏也在城里租了房,专给娃娃做饭,如今,家里就只剩下他们祖父孙三代三光棍儿了。

永顺本来是个木匠,人高马大,浑身是使不完的力气,又不偷懒,也不拿木匠的架子,远近闻名,请他盖房、做家具的人就很多。只是由于近年来,人们已不再热衷于木瓦结构,而是时兴了平顶混凝土房,要么干脆到城里买了洋楼,当城里人去了。这不,百十来户人的庄子,已搬得空空落落了。永顺就改了行,种起苹果树来。种苹果树,他仍然是行家里手,因他凭着小时候六老汉对他的严格家教,也还认得几个字,看得懂修剪方面的书,懂得科学种植,种的苹果,皮薄味甘,他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苹果大王”。

十多年前,当民办教师的弟弟因病救治无效,撒手西去,撇下了弟媳妇和一双儿女,无人看管,着实可怜。永顺并无二话可说,一人挑起两家重担,有他的双禄一口吃的,就绝不能短了侄儿侄女一口吃的,经过几年到处做活,颇也攒了几个钱,就想着将两家的旧房子翻修一新。而他首先想到的,是弟媳家的,至于自家的,横竖有自己在,何时翻修都不迟。于是,他硬是给弟媳一家盖起了全村最气派的一砖到底的青瓦房。这样,村里就起了流言,大概是说他和弟媳的关系有些不正当。第一个,双禄妈就给他闹,从盖房一开始就闹,但永顺是铁了心了,双禄妈闹一次,他是打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打得重些。有一次,直打得双禄妈躺在炕上半个月没起来,双禄妈娘家的哥哥纠集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扬言要打断永顺的狗腿子。后来,永顺的狗腿子倒是没有被打断,但那些人却在他家扎了下来,要吃要喝要揭瓦要拆房,直逼得六老婆子在院子的中央铺上干麦草,倒上汽油,要烧死自己了,这才吓退了那一帮子人。但是,永顺打惯了的拳头,是怒气一来,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便就要大打出手的了,一旦大打出手,就要打得双禄妈不能下地行动的了。次数多了,娘家的兄弟也是无能为力,再说也要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总不能老跟着妹子,做妹子的保镖吧,何况万一将永顺妈逼出个长短好坏来,可不是玩的。双禄妈眼见着娘家的人也失去了威慑的力量,失去了唯一的靠山,也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跑山”了,逃了活路了,谁承想还嫁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工人,一个斯斯文文的城里人,虽然那工人的儿子有时免不了给她一些气受。

本以为,打跑了女人,于情于理,弟媳妇都是会嫁给自己的,一来,这一院的房子都是他一手用他的血汗钱盖起来的;二来,自己的侄儿侄女,自己还能疼些,换了别个人,就未必。可谁料想,前脚走了双禄妈,后脚弟媳妇就自己招了一个邻村的上门女婿,干脆利落,连同他,同六老汉商量都没商量一声。至此永顺才看清楚了弟媳妇的真相,简直就是一个阴险毒辣的货色,害得他打了一辈子的光棍!

天气阴得很重,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村里静悄悄的,只有两只早来的斑鸠遥相呼应,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忽然,一阵汽车的马达声由远而近,不多时,就停到了六老汉家大门前的平场上。其时,永顺已做好了干粮,端出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石桌上,每人的面前便有了一碗浆水拌汤,斑驳的洋漆盘子里是一摞冒着热气的白面饼子和一把剥了皮的嫩生生的羊羔葱。六老汉祖父孙三个几乎同时朝着大门望去,见进来的是满财,永顺和双禄都客客气气地起来让座。六老汉就看不起永顺父子两个没骨气的样子,他满财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当包工头,挣了几个臭钱,在县城买了洋房,开了轿车么?双手画不了一个“八”字,就把谁也放不进眼里了。

满财恭恭敬敬地给六老汉敬上一支黑“兰州”,又给点上火。六老汉深吸一口,将烟徐徐地吐出,脸上渐渐地少了一些矜持,变得有些温和了起来。问满财可是刚刚从城里来的。满财说,正月里没事干,待在城里也是闲着,想村里人了,就回来转转。六老汉点头说,

“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满财连声说就是就是。

“可是你看,有本事的人都当城里人去了,把个村子撂得荒荒凉凉的,地也没人种了,路也没人走了,酸刺倒是疯长了,长满了地,长满了路,都要长到家门口了。”六老汉不无感叹地说。

“六爷,我听说树林里有野猪哩?”

“有。”六老汉狠狠地吸一口烟,毫不含糊地说。“去年,秋庄稼被野猪给糟蹋尽了。人们没办法,就搭了草棚,睡在地里看,一会儿敲锣,一会儿放鞭炮。这畜生,不光吃粮食,吃杆吃叶,连根都要拔出来的。”

这样一来,庄家就没法种了?

咋种哩?六老汉微眯起双眼,盯着火盆里即将燃息了的半截老树根,若有所思的样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只早来的斑鸠遥相呼应,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六爷,我看见家家门上的春联都是买的现成的,花里花哨的,只有你家的还是你自己写的,这才有个过年的味道”。

满财打破了沉静。

满财这几年承包工程,很是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话却很管用,人人都爱听,就连六老汉也爱听。六老汉就在心里琢磨,这满财还真是出息了,还知道买的现成的春联花里花哨不好看,手写的才有味道,说得虽不是太恰当,却有感受,这就足以见得比双禄强多了。

“前天,我在城里碰到你家水杏了,要不是水杏先招呼我,我还真没敢认。六爷,你真是好眼力,给双禄娶了我们方圆几十里最攒劲的女人,就是到了城里,那也是一表人才,你别看那些城里女人一个个洋气得很,全凭身上穿得好,脸上抹得厚!”

满财这几句话说到六老汉心里最为隐秘的地方去了,真是叫人听了既高兴又愁肠。因为给双禄娶下了水杏这样一个孙媳妇,是他六老汉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一件事情。那时候,双禄和水杏都才十几岁,是他撇过只会出力不会办事的永顺,一手包办了这门亲事。他心里清楚,亲家看中的是他六老汉在四邻八村的威望,看中的是永顺做木匠辛苦置下的一院青堂瓦舍。然而,谁也不会知道,大概就连永顺也未必知道,也未必想到,恰恰是这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一件事情,却成为了他日后最为担忧的一件事情,而且近来这种担忧是愈来愈严重,简直叨扰得他睡不能安席,吃不能甘味了。

 “水杏到城里专门给娃娃做饭去了,要重视娃娃的学习哩,再不能长大了还像他爸他爷一样,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苹果树上跳上窜下的。你的娃娃学习咋样,要把娃娃的学习抓紧哩!”

“城里的学校抓得紧,娃娃的学习还可以,就是英语跟不上,这都是前几年乡里的学校把娃娃给害了。”

“现在的书不好念,哪像你们小时候,只有语文和算数。”

“六爷,你说水杏专门给娃娃做饭去了?我咋听我一个朋友说双禄的娃娃和他家的娃娃在一个班,都住校哩?”

“啥?双禄的娃娃住校着哩,水杏没有给娃娃做饭?这到底是真的假的?双禄,这到底是咋回事吗?”永顺放下碗筷,歪着脖子问双禄。

双禄嚼着一口饼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永顺慌急的脸,就又低下去了。

永顺看着儿子蔫头耷拉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就用碗底狠狠地磕了磕石桌子,追问双禄到底咋么一回事。双禄又抬起头来,见大家都在盯着他,等他回答。

“我天天在苹果园里,我哪里知道?”

“你的女人你不知道谁知道?”永顺气得牙咬咬,便捶了一拳自己的大腿。

“水杏既然没有给娃娃做饭,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或者,在城里想找个工作也不一定。水杏是个好娃娃,这一点,我还是放心着哩!”六老汉虽然一肚子的着急,一肚子的怒气,可不能当着满财的面自揭其短,可谓家丑不可外扬也。

“城里的情况不像咱们农村,复杂得很。现在的年轻人又都想做个城里人,就恰好上了城里人的当。如果没个正经事干,是很容易学坏的。”满财见六老汉祖父孙三个一时没了主意,六老汉虽着力遮掩,终是心里没底,又想显示一下他城里人的见识,就又更进一步试探地说。

“……”六老汉祖父孙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了言语。

“是这,我明天就回城里,叫双禄坐上我的车,到城里去看个究竟,如果水杏真正有正经事干,那当然好,如果没有正经事干,就想办法领回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六爷你看咋样?”

“自家的娃娃自家清楚,情况没有那么严重,是这,双禄你先给水杏挂个电话,问个究竟再说。”六老汉果断而又决绝地说。

双禄“嗯”了一声。

听着满财汽车的马达声渐行渐远,六老汉将一罐已经沸开了的酽茶重重地泼到了院子里的泥地上。

天气阴得很重,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村里安静极了,只有两只早来的斑鸠,还在有一声,没一声地遥相呼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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