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散的记忆

回忆是一剂安稳的睡眠剂。梦乡里，似乎捡拾到一点飘散的、久远的记忆。

我小的时候，没有昂贵的玩具，也没有去高档餐厅吃精美的菜肴，童年全在乡下农户的院子里、田野间自由奔跑，却将整个自然囊括于心，这样一个童年，无论于身心的成长都当有裨益。

外祖父据说是提了读书的篮子，一直到县城读到高中的人，因为生逢民国的乱世，几经周折只做了安分的农民，却是村庄里少有的读书人了。在村子里，哪家长到壮年的孩子生病、或是姻缘不顺，要问神求仙的，抽个签拿到外祖父面前，很是虔敬的讨个解说。所以，从外祖父那里，我听到最多的是神话传说和演绎故事，夜晚，陪伴我的，除了油灯，还有油灯下外祖父母的影子。

有一年，我七八岁的样子，同姨母下田走夜路，滑跌了跤。夜里总睡不踏实。外祖母很是担心，说是泄了孩子的气。决计要我按老办法讨“百家面”来捏了“面公鸡”安神。

大清早，我在外祖母和姨娘的鼓动下，扎了羊角辫捧起白磁碗，去四下里邻舍讨要面粉，只记得婶娘、姨婆们面若和风，笑着从面柜里抓一把面粉洒在碗里，各式的杂粮粗面，白的、黄的、灰色，外祖母说，这是长辈们多彩的祝愿。而我，最好奇还是“面公鸡”的做法，在伙房里跑出跑进几趟，那黄葱葱公鸡模样的馍，三两下就咽到了肚里。

在农村，也没有多少科学依据，全是人同自然打了交道，积赞下来经验，幻化愿望，期盼着明天风调雨顺。

刮过了春风，近了清明，日子慢慢和暖起来。端午节临近了，北方的乡民总是伴着寒薄的日子。孩子们没有赛过龙舟，也没有赶鸭子下河，摸个鸭蛋的快乐。所陪伴他们的不过是山同山路。

可是呢，山里人有山里人的盼望和风俗。我跟着小伙伴，等在桑树下，看男孩子爬到树上老高，在肥大的树叶间，摘一大捧桑葚，吃的嘴角全涂黑了。又学着他们玩泥巴、和尿尿泥，双手沾满了泥巴，这泥巴有什么好处呢，湿的时候，它粘着你，干了之后一抠两搓，全掉下来，没有痕迹。于是我们又挥动着翅膀，去泉边抓水虫子玩儿。

谷雨时节，外祖父拿出黄表纸，沾了笔墨，画一络禁止五毒虫的小画，这画很有意思，三两笔画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全蝎模样，又在它尾巴上添把马刀压制。小表弟们围成一团，挤着好奇的脑袋张望。有一年，我长得大些，也学画了几张，外祖父拿过去用端正的楷字，在上方添上“谷雨时节，禁止毒蝎”的字样。集了一小络，便要我们去外祖母那里，要了浆糊，去各家门楣后粘贴。这样类似的事情，似乎还有正月十五，月儿初升的时刻，打着扎好的灯笼在各处寻找蚰蜒、地蜈蚣的回忆。

乡下多是富于冒险精神和硕壮的男孩子，长辈们唯一珍视的就是孩子和粮食。

外祖父是一位极其爱书的人，读了《四书》《五经》或者是《尚书》这样的书籍，又接受了新文化的启蒙，做人除了恪守本分，也鼓励自己的子女能够多读书，将自己的眼光拓展到远处。

麦收的季节，三五天就会有一场雷雨，麦子成长在山坡上，家里的大人，迈着勤快的步子，挑回捆好的麦子。孩子们在凉晒的巷道中你追我赶，好似逐着麦浪中的风一样飞翔。他们赤着脚，把那些熟透的洒落的麦子，在奔跑中踩进泥土里。起了急雨，大家披上雨衣，赶着补起麦垛，匆忙中，成熟的麦子在穗头被挤落了许多，顺着雨水，积在滴水屋檐下。雨才住，只有外祖父，他手里托着一个小茶杯，一粒一粒不厌烦的、弯着腰，捡起麦粒。他会很认真很仔细的抠出那一粒一粒已陷在泥土深处的粮食。又或者，将那只茶杯放在近身，一手捡起，一只手存着，等积多了，才顺手放去那只茶杯，那情形同一只母鸡在那里用爪子刨是一样认真同等专注的，真的，那些遗落在角落里不起眼的小颗粒，统共捡起来，或许只有一掌心，或半茶杯，他们除了会受到母鸡们的青睐，就是外祖父在那里蹲着的身影。有时候，整整一个早上，或者一个午后。有时候，雨还蒙蒙的落着，他已经戴着草帽，穿着他那件开始是藏蓝，后来接近月白的蓝褂子，蹲在屋檐下，和着滴落的雨声、凝滞了。

六七月过去了，麦子收割了，麦粒也脱了壳，躺进粮仓里，乡间人的心得到了安稳，也找一点自己的乐趣，我看了大戏，在院子里，在山路上，拿了木棍子或耙子，当马骑，也唱自己的大戏······

   将近四十年的时光，不觉一晃而过，我从懵懂的少年，已近不惑。如今若想要带着孩子体味一点乡村生活的纯朴、美好， 川道地区的民风民俗已遗失破坏殆尽。一个民族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似乎不再是青年人所关注的理想。忆及往事，好像梦一场飘散着水畔的冰凉。有没有人，从那蜿蜒的山路上走出去，走到很远，也捡拾到一点他的五彩梦昵，便无从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