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忆父亲

毛晓春

很古很古的年代，大约是春秋时代吧，发生过这样一则笑话，有一个燕国人，从小在楚国长大，要回答他的故乡去，路过晋国，他的朋友就骗他，指着一座城对他说：——

“这就是燕国的城。”

他脸上立即变了颜色。那人又指着一个神社说：——

“这就是你乡里的神社。”

他听了大为感慨，深深地吸了口气，同路的人又指着一幢房子对他说：——

“这就是你祖先的房屋。”

他心中酸楚，眼泪止不住直流下来，后来同路的人又指着一座坟墓对他说：——

“这就是你祖先的坟墓。”

他便忍不住哭起来了，同路的人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说：——

“以前我都是骗你的，这是晋国呀！”

他大为惭愧。

及至来到燕国，真的看见燕国的城廓和神社，真的看见他祖先的房屋和坟墓，悲伤的心情反而变得淡薄了。

我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有一年多，我们常常周旋在医院与药铺之间，他常常是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一会儿输氧、一会儿要打强心针；我们也是常常的陪着知名和不知名的医生在他的病床前，每个医生开的药方和用的药都“差不多”。我们也近似那要回家的燕国人，对父亲的病也渐渐地淡漠起来，缺少了当初一定要将父亲救治好的热情。

不料，父亲竟会走的这样快，连一句话都没有留。

在父亲最后的时刻，嚷着不是要见这位儿子，就是想那个女儿，我们总是以“忙”为由推诿着，不料想，这种推诿，成了父亲死前的遗憾而成了我们终身的悔恨。

父亲是很爱我的。

我们的邻居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大学生，小儿子还是大学生。他走起路来腰板挺得很直，脖子伸得老长，头梳得溜光溜光顺在脑后。见熟的或不熟的人，总是故作亲切的要问：——

“你的儿子在干什么？”

而且，现在回想起他那种挺起腰自豪、高傲、满足的神态，也就明白父亲何以要我拼命地读书了。

父亲陪我去学校，使我终生难忘的有两次。

第一次去学校，那时我由初小升初中考试的一天，从前一天夜里到第二天早晨暴雨下个不停，从山上下来的洪水将小镇的马路都冲断，满街道是汪汪的齐大腿深的洪水。当我在水边急得团团转时，父亲却脱下鞋子，系在腰间，将裤子挽到齐大腿，蹲下，要我爬在他背上，背我过去。望着那么大的水，父亲有些苍老的、单瘦的身体。我怎么也不肯，但又没有其它的办法。我违心地怯怯地说：——

“要不——我们回去吧……”

父亲半蹲半跪的身子似乎一震，但他始终没有回头，没有动，坚定地蹲在那儿，我只好乖乖的爬在他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在洪水中趔趔趄趄、摇摇晃晃地淌过洪水。那虽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但我至今还依稀记得父亲脑后那稀疏的白发。作为右派的父亲，不但背了二十多年的艰难、沧桑、困苦；背了不应有的屈辱、冤苦；背着我，也背了他的希望和憧憬。

第二次是我忘不掉的则是我以升入初三，那天，我们坐在教室里上自习课。透过窗户，漫天突然飘起大雪来，雪花碎纸似的漫天飞舞，一会儿房顶上、树枝上、地面上一片白，我正愁如何回家，当我随着其他同学涌出教室。在教室外院子的雪地里，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了，竟是我的父亲。他已成了雪人，头上、眉毛、胡渣、抱着的衣服满是白沙沙的雪。

我的眼睛一下模糊了，内心觉得堵得慌，嗓子有一股咸咸的味……

虽然，这是好多年前的事，虽然，父亲已去世，这一切只成了回忆。但是，直到他去世，到处颠沛流离、流浪似的我，哪有给他丝毫的心安呢？他医生对我热切的希望也只是泡影而已。这是留给他一生永远的遗憾，也是永远折磨着我的悔恨。

每当我感到绝望、寥落、沉沦想逃避、偷懒时，我就想起父亲，父亲单瘦的背影，还有在那雪地中雪人似的身影。

他是我永远不屈于生活，努力奋争，勇于活下去的力量丰碑。

写于2006年

        毛晓春，甘肃天水人，作家、学者、金石书法。历任文化部中国文化管理学会文化创新专家委员会常务副秘书长，中国记协《中华新闻报.传媒观察》副主编、卫生部主管《健康大视野》杂志主编、中国文联主管《神州》杂志副社长、中国长城将军书画院北京分院执行秘书长。

　　毛晓春天先生常年笔耕不辍，著有《伤逝集》、《生命运风景线》、《智者无为》、《文学老头和文学青年》、《休克的文学》等杂文散文随笔专著，被誉为中国杂人界杀出的一匹黑马。在进行文学创作的同时，晓春先生还醉心于书法艺术的钻研和创作。他凭借着沉厚的文化功底和人文修养以及对艺术的独特感悟，兼收并蓄，在中国故宫博物馆数名专家指导下，经过数年研究挖掘整理，在对甲骨文、金文、石鼓文研究和对中国四大书法瑰宝研习的基础上，继承了频临灭绝、消失的金错书。形成了别具一格的金错书书法艺术，并以独特的成就令人瞩目。他的篆书作品特色鲜明，文化深厚被权威专家评为“上追殷商甲骨之遗风，下逮金石秦篆之余韵”，被誉为中国当代金石大篆“金错书”第一人”。近年来，晓春先生用金石大篆书写的金错书备受瞩目，在国内不少地方展出都引起轰动，广受好评。 他用金石大篆书写的百米《孙子兵法》、百米《论语》、《晓春书法感悟集》等奠定了其在金石篆书领域的地位。他的金石大篆作品被全国人大办公厅、外交部、历史博物馆等机构和国家有关领导人、驻外大使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