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不进教室那土雾便跟风地里的山火一样，只会越烧越旺。所以，不论迟早开课，老师的第一件事是斩杀妖孽，还世间一个清亮。老师一边念着咒语：“泥猪”“土贼”“私娃”等等，一边用从扫帚上抽出来的教鞭敲灭那一个个探头的火苗。“私娃”是本地“私生子”的方言，也是我至今不明白的一句咒语——脸上脏和私生子有什么关联呢？竹棍敲打下去，一缕烟雾像妖怪逃离的魂魄一样升起来，孩子终年板结的头发上便渗出一道儿苍白的印痕，无力地应对着记述着眼前的事实。老师好奇地再敲击一次，历史便重演一次。前排乖巧一点的孩子早就忍不住地笑出了声音，老师也忍不住地笑了，大家连同受镇压的孩子全都笑了。教室里大家扬起的灰尘很快地又被大家大口大口地呑进嘴里，咽到肚子里，等待大便的时候再拉到厕所里去。

下午打扫卫生的这段较长的时间是最容易出乱子的时候。谁的书本掉到泥水里去了；谁的凳子腿儿连同垃圾倒掉了了；谁的鼻子撞出了血来了；谁的破衣兜给扯下来了等等。老师办公室门口含了冤告状的，刺探到最新状况的真是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好不热闹。当然，最严重的事情要算那个男生的小板凳无缘无故地爬到人家女生的小板凳上去了。虽然已经有自发的热心的侦探小组，一如电影上一般地分析，推理，排查，问讯，甚至于诈探，但往往因为经验不足，以及“鸭子一嘴，鹅一嘴”的原故，查无结果。那小女生自然要哭哭啼啼地叫骂了；而那小男生也自然要发誓赌咒地澄清冤屈了。“男女授受不亲”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礼数，穷困归穷困，打闹归打闹，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守礼数，重清白。在那个男生和女生不说话的年代，从一个门里走出来的兄妹，只要遇见别的男孩子或女孩子，也便不再说话了，也便不再一块儿走路了。否则，别的孩子便要远远地喊叫：“儿子儿子和女子，喇嘛过来倒肚子。”所以，大家虽然日子过得很穷，但大家活得却很清白。像这类涉及到一个孩子清白和名声的严重事件，那一定是要闹到老师跟前，一定是要闹个水落石出的了。

老师叫来了。七嘴八舌的孩子们如一群饥饿的麻雀钻进一片没插草人儿的熟透了的糜子地里。立在孩子圈里的老师双手叉腰努力地严肃着神情，看看女孩子——红眼圈肿得像桃子；看看男孩子——白嘴皮子干得像羊皮鼓；再瞅瞅那两只压在一块的小板凳——像摇篮里睡得正香的一对婴儿；再扫视一圈周围的孩子——像刚顶破蛋壳的兴奋而又茫然的鸡仔。老师又莫名其妙得像是鸡群里的鹤，像羊圈的驴娃儿一般。

小板凳是我们独特的印记。属于草墩儿或是木墩儿时代的落伍的老师那里知道两只小板凳这么摆放的意思。平日里张嘴脏话的孩子们，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却怎么也说不出“两口子”“干流氓事”之类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