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蛇身之谜
曹昌光
我天水三十几年，熟人不少，大都见不得把伏羲说成人头蛇身。也许是大家瞻仰惯了西关伏羲庙伏羲爷相貌堂堂，双手抱卦，正襟危坐的尊容，见不得他怪力乱神的样子。
(图1 兰州西关的伏羲女娲人头蛇身交尾铜雕塑像)
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和我朋友一样，有人就偏爱人头蛇身，出手很大，花上亿人民币，铸几十米高铜雕，立在黄河风情线上。女娲补天，伏羲画卦，不仅人头蛇身，而且蛇尾交缠得教人瞠目。
提出异议的多了去了，人家一口回绝：这是学术问题。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恶补了“学术”。“学术”的结果，弄清了以下几个问题：
一，女娲与伏羲出世时都是人头蛇身，古籍有载。《楚辞·天问》注：“传言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补史记三皇本纪》：“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宓牺。蛇身人首，有圣德。”宓牺即伏羲，也是人头蛇身。
但很明显，二者虽是人头蛇身，但没说交尾。女娲“一日七十化”，单性生殖，只为多多化人。伏羲因为他老子雷神“龙身而人头”，儿子跟老子，离娘胎就小龙样，天水人说的长虫，即蛇。
(图3 雷神与伏羲)
二，从中国古神话序列来看，女娲在前，抟黄土造世人时，还不知伏羲。伏羲排序在后，华胥雷泽履迹而生。女娲作人，天地刚开辟，未有人民，当然也未有伏羲，怎么会和他交尾?这样的“兽类雌雄相诱”，实在是“风”得离奇。
有人拿原始社会初人类血缘内婚说事，对兄妹相婚不必大惊小怪。补天神话发生在一万两三千年前的洪水时代，现实中的女娲会遇到血缘内婚。画卦的伏羲距今七八千年之后，既然传说他创新婚制，怎么又去跟几千年前的女娲相婚，实在匪夷所思。
三，但是，从两汉魏晋南北朝及隋唐墓葬的出土文物里，我们发现大量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交尾的石刻和帛画，这兄妹相婚的怪事确实存在。
世上再怪的物事，穷根究底都有缘由。所谓伏羲女娲兄妹相婚，顺来缕去，根底就在西王母身上。
《山海经》里的“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居于玉山的西王母受命司厉(瘟疫)，事出有因。冰川时期，极度严寒，夸父逐日，舍命为世人盗来天火。地球回暖、冰川解冻，十日并出，释逸出密封在冰芯中的病毒。病毒化为猰貐六害，夺命致残，羿射九日，西王母神话应运而生。
(图4 西王母画像)
西王母“司天之厉”：一，“ 豹尾虎齿而善啸”，祭出於菟，以雪豹驱赶传播瘟疫的豺狗。二，使焉支女，浇种大黄，制不死药救治染病的民众。西王母司厉，就是抢救人命。天水老人过去对瘟疫爆发有“天爷行厉(天水方言发lu声)”之说，道出时疫来自天帝，嫌世人变坏，欲灭人类的真相。这一点，与《圣经》上帝发洪水的理由一样。老百姓嘴里，常常道出真言。
西王母司厉之初，力度虽大，奈何疫情势猛，蔓延不止。也是危难之中乱想办法，搬出女娲伏羲，祈盼蛇身的人祖人宗发挥神力，多多生育，以弥补大量病死的亲人。
既是蛇神生殖，难免不雅，别说儿童不宜，即使大人也勿视为好。好在这种祈禳，与殡葬同步举行，因此，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交尾的画面，就只能出现在地下的墓室。氏族祠堂也会袭用，但是，祠堂也是禁地，听说女人娃娃也是不得擅入。
四，正如善意的谎言得到人们的默许一样，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交尾的符咒大行其道。不过，像所有的符咒一样，不登庙堂，更不会将它塑成巨像，招摇于大厅广众之中。
五，这类题材的刻石和帛画，不是要展示女娲伏羲的人头蛇身，而是要宣耀西王母司天之厉的赫赫威势。主角是西王母，伏羲女娲只是手下的听用。
山东縢县有多块汉像石刻，人头蛇身的伏羲女娲都侍伏于西王母左右或膝下，甚至伏羲女娲被揽在西王母怀中。寓意明显，他们只能听任王母的摆布，叫你交尾你不敢不交。
(图5 縢县汉石刻画)
四川的汉像石伏羲女娲有不交尾的，但他俩托举的日月里有三足乌、蟾蜍、桂树。三足乌，喻十日并出，释放病毒的元凶。蟾蜍，独服不死药奔月的嫦娥所化，和桂树一样，西王母的优质药材，这些都让伏羲女娲高高举起，西王母司天之厉的权威显赫。
河南南阳的伏羲女娲人首蛇身更是直截了当，手持灵芝，为西王母的不死药站台。
五，唐宋经济繁荣，科学开始昌明，人文意识增长，伏羲的半人半兽图腾也被人们疏远淡化。庙堂塑像开始以庄严伟岸的造型受人膜拜，即使绘画也远离怪诞精，以贴近人性的形象付诸丹青。最成功的是南宋马麟绢本设色的伏羲坐像。元代以后更是如此，天水市区西关的伏羲塑像，在体现人文始祖的精气神上，至今还没有见有超越者。
也许我的天水朋友，正是受了西关伏羲塑像所营造的人文氛围的感染，都下意识地远离人头蛇身，所以在风情线城雕面前，与我持相同态度：弘扬华夏文明，树立中华始祖，保留女娲伏羲，修改交尾下体，覆以黄河激浪，城雕更名始祖。
( 写于2022-6-13)
曹昌光，1941年3月生，甘肃天水人。西北师大毕业，先后在天水一中、秦城区委、天水师院、甘肃省科委工作，50岁后借调甘肃丝绸之路协会至今。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理事，甘肃丝绸之路协会副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甘肃美协漫画艺委会主任。自幼喜爱民间艺术，中学生时期开始在省级、国家级报刊上发表作品。有作品收入《中国现代美术全集》。与于忠正合编《漫画丝绸之路》(中、英、日三种文本)，2016年再版。又出版《伏羲与八卦》、《麦积山石窟》、《羲皇故里天水游》、《中华人文始祖伏羲画传》、《神话中的华夏始祖》，拟出版《神话与汉字一一三皇五帝故事绘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