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然的女娲

曹昌光
 

　　不愧是羲皇故里，天水人自古至今都以尊奉人文始祖为己任，不敢懈怠。

　　今春，武山滩歌推出沉寂几十年的社火捣蒜罐，闹火了祭祖圣地伏羲城。市区，连续两年展现了久未谋面的社火杠老爷。印象中，与风行全国的春节社火表演不同，这一捣一杠好像仅在天水见过，真正的地方特色。

　　联系唐人李冗《独异志》女娲兄妹昆仑山焚烟发咒卜问天意的传说，我发现天水人创编的这两台社火，绝不仅仅是教人看看热闹，明摆着是与天爷叫板，蔑视合烟成婚的天意，为娲羲始祖的交尾讹传平反冤案，伸张正义。

　　女娲绝不是既“自觉羞耻”，又“即来就兄”的始祖母，天水的老先人们真果是敢为天下先，率先为女娲正名，还女娲本色的羲皇后人。想给人文始祖脸上抹黑，不管你是汉帝唐皇，没事!

　　女娲，名呙(咼)，闻一多考证为瓜，葫芦;《辞海》释咼为口不正，俗说的歪，川人的厉害，天水话傩然。

　　傩，古时腊月驱逐疫鬼的仪式，傩人戴鬼壳，天水叫鬼脸子。上古，民少兽多，最为弱势，人往往以猛兽为图腾扮相，以狰狞面孔壮胆驱邪。西王母时，扮作於菟，虎牙豹尾，祛除疠疫。两汉时起，大事驱鬼，传说少昊之子穷奇最喜“食蛊”，成为十二傩神之一。我省陇南有池歌咒，也是驱疫的傩事。

　　傩然，显然是说装出一副令人惧怕非常厉害的样子。因此，傩然，就是神话传说中对女娲性格的一个准确定位。

　　女娲的傩然，其一是补天。《淮南子》的描述最为精彩：往古之时，天柱折断，洪水横流，浩洋不息，地火爁焱，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同时，扑灭了流行的疠疫，传播病毒的狡虫恶禽无不藏匿远遁。

　　补天功绩光耀天地，名扬万世，当女娲隐退时，“乘雷车，服应龙，骖青虬，援绝瑞，席萝图，络黄云，前白螭，后奔蛇，浮游逍摇，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灵门”。那排场显示的就远远超过了傩然。

　　(图2 敦煌壁画)

　　辽宁凌源牛河梁出土的红山女神塑像，怒目呲嘴，威风凛凛，现场专家异口同声惊呼女娲。美学家李泽厚把史前图腾形象一言蔽之为狞厉美，他说的狞厉就是傩然，用来形容女娲，狞厉美三字最为精当。

　　与天水接壤的陕西宝鸡，有漫画家送我马勺傩面一具，为蟾蜍(癞蛤蟆)吞口。陇东此类五毒傩面甚多，已故民俗学家王光普收藏一女娲傩面，绘满脸雀斑，疑似蟾蜍背上的疣粒，也是狞厉美的表现手法之一。

　　大约天水自古女娲文化盛行，这种狞厉美早已渗入百姓的潜意识。许多老人教子，秉承给孩子一个好心不给好脸势的理念，作母亲的也有意收敛慈容，严肃如父，成为不少书香门第的家传。

　　女娲的傩然，其二是造人。《伏羲考》云：伏羲女娲出自葫芦，“一对葫芦精”。又有一说，是女娲抟土造人。远古，原始族群，囿于取食之地，老死不相往来，血缘内婚，分娩难产，孕妇生子犹过鬼门。惟化万物的神圣女娲捏黄土作人，力不暇供，累极生智，引绳于泥中，轮甩四溅，泥点化育百姓。智勇双全，批量生产，子孙连绵，实在厉害，这是造人的傩然。

　　女娲的傩然，其三是维护人伦，六亲不认。在娲皇故里的秦安陇城镇，十多年前去参加女娲的祭典，广场上羲娲相恋的歌舞正酣，我与附近村庄赶来的母女交谈，没想到这位康姓大嫂竟断然否定女娲兄妹相婚的古传，告我女娲要斩与其成婚的伏羲，罪名是犯了乱伦的天条。这个版本出自民间，在平头百姓的心目中，被奉为经典的传统说法不值一顾。

　　其实，陇城这个镇子虽离大地湾不远，但女娲自古以来单祀。这一点与河南周口的西华相似，那里毗邻淮阳，却不与伏羲合祀，当地女性一直坚称女娲的女儿身。看来，汉代以来朝廷钦定的伏羲女娲人头蛇身交尾的说教，在天水和淮阳一直没人理会。

　　作为羲皇故里的天水，女娲的傩然遗风至今犹存。当今天水女性，包括大量久居此地的外迁人，在陇上烟雨的滋润下，皮肤白皙面若桃花，在古风家教的熏陶下，知书达理心高气雅，大多追求独立的人格，功成名就者不少。她们挑选配偶既重人品，也重才学，极少迁就。成家后举案齐眉，相夫教子，白首偕老，中途离弃的难得一遇。在大城市打工的女孩，也因德才兼优而成为抢手品牌。

　　天水女子娃，最爱吃呱呱。辣得嗤哈嗤哈地倒吸凉气，依然不停筷子。更有甚者，将碗伸向摊主，央及再给勺辣椒。这次麻辣烫大火，我看与天水女孩嗜食辣椒的口味大有关系。而口味的养成，又证实呱呱食材始于苦荞的推测。这一点，我前年在天水新时空发的《呱呱始于上古》有过议论。

　　天水女孩赓续女娲遗传的傩然，在武山捣蒜罐社火中展现得最为抢眼。滩歌女孩远居山乡，平日腼腆内秀，去春以来，鬼使神差地成群结队涌上街头，滑稽扮相，扭捏作态，纵情放声，今春又把偌大的伏羲城闹得热火朝天，盛名不胫而走。前不久，在兰州黄河铁桥表演的某县社火队，也扭上了捣蒜罐的舞步招徕观众，教我这个已过八旬的羲乡人童心萌起，很是高兴。

　　2024-6-6

 

　　作者简介：曹昌光，1941年3月生，甘肃天水人。西北师大毕业，先后在天水一中、秦城区委、天水师院、甘肃省科委工作，50岁后借调甘肃丝绸之路协会至今。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理事，甘肃丝绸之路协会副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甘肃美协漫画艺委会主任。自幼喜爱民间艺术，中学生时期开始在省级、国家级报刊上发表作品。有作品收入《中国现代美术全集》。与于忠正合编《漫画丝绸之路》(中、英、日三种文本)，2016年再版。又出版《伏羲与八卦》、《麦积山石窟》、《羲皇故里天水游》、《中华人文始祖伏羲画传》、《神话中的华夏始祖》，拟出版《神话与汉字一一三皇五帝故事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