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秦源的雪就下个没完。沟沟峁峁上全是洁白，硌得眼睛生疼。若是均匀盖着也好，可是不，背风处积成雪墙，向风处飘洒雪沙。雪墙有的没过足踝，有的没过膝盖，生生地阻挡行人。而雪沙永远很凶，高高地扬起来，夹杂着尘粒，胁持着严寒，径向你的领豁口灌注。当然这些仅限于要出门的人，我们却只有预备过年。

　　过年有诸多好处，留待以后再说，我想说下雪。

　　秦源的雪下得野。有时不动神色，太阳明明地亮着，雪花乱乱地飘着;有时天似穹庐，雪花如絮，纷纷扬扬;有时毛手毛脚，风吹雪洒，可你的脚尚未暖热，雪的屁也没了;有时吹胡子瞪眼，北风老牛一样呜呜直叫，严寒刀子一样凛凛直刺，看似铆足了劲，可整整地一个夜晚雪未落下事小，魂也回不来，魄也回不来，不成雪不成雨，仅成了光冰子。当然如是真下了光冰子，就不能不说老唐。

　　我现在相信，下雪会让人变懒。枣公鸡不叫，石磨盘不唱，人们早早地进入梦乡。老唐本来也是打算睡觉的，每个腊月会让秦源所有的活物变成老爷，老唐也不例外，尽管它只是一条狗。但它要告诉爷爷今夜要下雪这件事。你看这天气，没一丝风飘，你看这青蟒眼，没一点结冰，你再看枣公鸡，并没有上架，这是曲风藏气的天气，这肯定是要下雪，而且还是下大雪的天气，它百分之百的肯定，因而走路的步子也就老成持重。它从屋后看，爷爷不在，驴圈看，爷爷不在，它便到上房来，按说上房没有特殊的事情它是不来的，这会儿得来，说不定爷爷已经上炕。它自从得了爷爷的大号，就抱定了士为知已者死的决心。爷爷原来是被村里人称做老唐的，那天下着光冰子，爷爷在光冰上面挑水滑倒，摔碎了下井(水桶)，摔漏了水，摔折了胯骨，老唐就是第一时间跑到跟前，第一时间实施救援，第一时间戴上了爷爷的帽子，第一次被称做老唐的。自从谁这一次喊老唐为老唐，爷爷的老唐就没了，没得一干二净。所以，老唐也是铁了心，争当一个合格的老唐的。秦源村庄不大，户不小，牛羊不算，人口也要上千口，爷爷可是大到谁家的炕眼门，小到谁家的小九九，茄子一层蒜一层，码齐着的，所以这时老唐放下了守在猪食槽边蹭吃食物的好机会，到上房里来找爷爷，它要让爷爷知晓今夜要下雪，瞒谁也不敢瞒爷

　　爷。

　　它果然从炕上发现了爷爷。它有了些许的失落，但它还是打算禀明，好叫他早点防备。它努力追寻着爷爷的目光，可爷爷已躺下，只能看到他的头脑，可就是这颗头脑却把它吓了个半死：原来它要告说的事，早已落在这颗头脑上。

　　“人暖腿，狗暖嘴，鸡儿暖素子，猫儿暖肚子”。灰溜溜出来的老唐这会儿只有尽着可能地把嘴围在脖子里。秦源的腊月冷，秦源以外的腊月更冷，这点老唐有刻骨的认识，可是再冷也有温暖的天堂。只是人们的天堂在天上，老唐的天堂却在这里。白天的不说，春夏秋冬的不说，单说这一阵的，秦源老唐家北房娘的炕眼门，蓊蓊郁郁，骨头一样暖和，就是它的天堂。

　　老唐只打个盹就醒了，它要看下雪。它有三好：吃骨咬生(不认识的)看下雪。下雪的好处爷爷是知道的，爷爷常说：腊月白三白，狗不吃黑的，可我试了多次，老唐却吃，尤其是黑乎乎的骨头，所以我每次用这个铁的事实顶撞爷爷，爷爷就一次都没有生气，因为他自知理亏。可是老唐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竟也有着喜好下雪的爱好。

　　下雪了。

　　江淹说：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谢道蕴说：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李白说：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钱谦益说：雪花似掌难遮眼，风力如刀不断愁。但如果让爷爷说，就是如扬麦场。扬场我是唱过的：“烟筒眼，冒冒烟，牛耕地，种夏田。夏田黄，收上场。梿枷打，簸箕扬。一扬扬到万家梁。万家梁上开红花，两个媳妇转娘家，一转转到门背后，两个猴娃编背斗，一编编到山背后，山背后，过黄河，黄河那边一匹马，马尾长，变成狼;狼没血，变成鳖;鳖没蛋，变成雁;雁没脚，秦源麦场看下雪”。所以爷爷说下雪如扬麦场是肖的。籽衣起堆成山，二三十个壮汉头顶草帽，或手执木锨，或手执金叉，备足吃奶的劲，在谁的一句“风来了”的警告中边铲籽衣边迎风扬撒，顿时麦衣飘扬，裹住了壮汉，裹住了麦场，裹住了秦源的天，裹住了秦源的地，能不肖吗?但是谢道蕴说的不肖，盐如何能与洁白的雪相比，如果把雪比做老唐眼前的骨头的话，盐就是老唐的狗屎;同样李白说的也不肖，席子如何能与漠大的雪相比，如果把席子比做老唐眼前的一块骨头的话，雪至少就是一头刚宰杀倒的全牛。

　　不信你看，空中银珠乱洒，半天柳絮交加，一片似凤羽，两片似鹅毛。叁片攒叁，四片攒四;五片似梅花，六片如花萼。有梅花的洁雅，有琼花的珍贵;有梨花的粉白，有杨花的精细。团团如滚珠，霏霏如玉屑;沸沸扬扬，彻天彻地，把整个秦源都要盖了，一片席子能盖个啥?至多盖住爷爷和奶奶。所以说，李白的诗句如果把“大”改成“花”就好，你听：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落尽琼花天不惜，封他梅蕊玉无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雪花不分家，他和好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老唐把嘴往脖子缩了缩，雪花虽然迷离了它的眼睛，却迷不住它的耳朵。虽然它一点也没有用耳朵的打算，可是落雪的声音却真真切切地钻进来了。起初，朦朦胧胧，象我和小秀子唱童谣：“鳖没头，变成牛，牛没蹄子，变成骡子。骡子叫唤，变成麻鞭。麻鞭打人，变成草绳。草绳吃烟，变成灯盏。灯盏费油，变成枕头。枕头没梁儿，变成盘角的大羊儿”。接着，嘈嘈切切，成了蚕吃桑叶的声音。再接着，就成了小麦拔节的声音。小麦拔节的声音是种怎样的声音呢?就如同老唐自己的狗崽子吸吮狗奶的声音。当老唐听到嗞嗞而响的雪下面小麦拔节的声音后，热血沸腾起来，它激动着要把这一喜讯告诉主人，便轻轻地叫：咯呜——咯呜。“紧咬贼，慢咬神，咯呜咯呜咬主人”，这是规矩，它不能没有规矩，熟料它这轻轻的叫声招来的却是爷爷如雷的酣声。

　　下雪了呀爷爷。

　　昨夜下雪了。老唐兴冲冲跑在大大(爸爸)扫出的雪道上，大大担着下井跟在后边。新开的雪道象根草绳，从老唐家引出来，半道里开了杈，一截去了神庙，一截去了山泉边。泉水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亮晶晶地象火。大大捞起水担，朝着雪薄的一处戳去，乓乓有声，戳穿了，清冽冽的水从冰缝涌出。他复取出马勺，用勺背敲碎冰块，一只马勺样大的泉眼睁开来，黑沉沉的，白粉粉的眼睛一样深，白粉粉可是咱秦源山上最最好看的女人呀。大大挑水回家，家里爷爷已生好了火，只等着挑回的泉水煮茶。

　　我对下雪说不清是爱是恨。秦源一旦下雪，夜晚就跑得飞快。我本来刚合上双眼，就被娘喊醒。娘聒噪：石磨盘早就唱了;先生早就吃罢饭了;老唐早就回来了。我清楚，石磨盘唱，先生吃罢饭和老唐回来是费了时间的。比如老唐的回家，肯定是爷爷要把去庙里的雪路扫开，去山泉边的雪路扫开，大大就替爷爷扫开。大大替爷爷扫开雪路挑来泉水给爷爷煮罢罐罐茶，爷爷就去接阳气。当然爷爷接阳气的方式很简单：田地里走一遍。可是田地里走一遍就要经过朽树沟、鸡儿嘴、赵家大地。朽树沟有个吆驴鬼，没月光的晚上会出现;鸡儿嘴是爷爷打狼救下我姑的地方，我可是知晓的。并且爷爷接阳气时老唐肯定是先行官，我更是知晓的。

　　娘见说不奏效，便轻轻捏住我的鼻子，哄道：“我的屁屁最听话，一听说昨夜下白米，一骨碌就起了床”。我一听天爷下了雪，便悄悄睁开眼睛取证，果然窗外亮得如晒太阳。但我还不想立马起床，便又悄悄闭上眼睛，佯装着打起酣声。这时娘却又轻轻捏了捏我的鼻子，好象生了气地嚷：“猫哥哥，快来看，屁屁他最不听话”。我终于忍俊不禁，便高声嚷：“先生吃的煎饼薄如纸，吃到肚子变成屎。一番生活两番过，不如先生吃些屎”。而说时迟，那时快，娘却把手伸进我的被窝，故意冰着我，道：“冰，冰，看你再糟践人不!”我跳着躲着，并快乐地叫喊：“天爷下雪白如米，落在地上变成水，一番生活两番过，不如天爷下成水”。

　　我在娘的连哄带骗中起了床，但见雪是一片毡，天一样大，把整个秦源山盖得严严实实，而且足有一拃，比小秀子奶奶的毡都厚。这时枣公鸡把一只脚藏起来，只用一只脚站立，咕咕地叫我看它的表演。老唐见我撒罢尿，摇了摇尾巴后给我带路，它知晓接下来我要去吃雪，而自家的雪不能吃，吃了会冲犯五祀神，这些我们都是知晓的。离地三尺有神明，秦源的每个家庭里到处有神灵，户有户神，门有门神，窗有窗神，灶有灶神，床有床神，厕有厕神，就连水冲眼(院子内往出流水的地方)，也有中流神。那次小秀子扫雪时不小心铲了水冲眼的土，就冒犯了他，他曾让她的头痛了三天三夜，所以我说这话你一定要相信，再比如门神，我们可人人都会唱，如：“说个黑，道个黑，秦琼大战胡敬德。黑人黑马黑骡子，腰里别着只铁勺子。他大黑来他娘黑，要和他舅比颜色，他舅还比锅煤黑”。

　　“狗走梅花五，鸡踏竹叶三”。我顺着老唐踩出的朵朵梅花来到磨房场时，小秀子早候着我。她诡秘地说：“拖拉机刚刚离开，不信你看齿印”。我根本无须看，在白茫茫的麦场上，在亮晶晶的麦场上，在平展展棉花一样覆盖着积雪的麦场上，任谁也要画出图画让人看，何况是她。所以我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快找到她的破绽，只要找到她的第一只脚印我就赢。果然从磨房墙根，我就发现是她最先落脚的地方，原来她已吃了碾子顶的雪，又在碾盘上拓了三只手印，后来才用脚在麦场上踩出拖拉机齿印的。我来不及骂她不仗义，敢忙伸出舌头大口大口地吞雪，那凉生生的蜜饯样的雪化成水溜进我的喉咙，奶水一样香甜。

　　我为了不被她落下，便抢先唱：“天爷天爷下白面，拿升子，取上案，一把一把和醒面。和下的面，一坨坨，下到锅里不挪窝，捞到碗里大哥背二哥。客人吃，客人看，一顿吃了两碗半。走到风凉上，风一刮，肚子涨，这不是神，这不是鬼，这是石磨盘的生浆水”。而小秀子见我抢了先，也提高了嗓门大声唱：“磨盘嫂，懒得好，前院后院不打扫---”

　　正当我和小秀子一比高低时，先生砍柴一样咳嗽的声音传出来，我立马醒悟：必得抢在小秀子前去吃早饭。早饭后，石磨盘就要唱戏;先生就要边磕烟锅边说：“话说这时彤云密布，朔风劲吹，天降鹅毛大雪，刘关张三弟兄径向茅庐走来---”;而我们更要塑罗汉、打雪仗、吃冰块、画雪图---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我揽了大大一堆雪，捏成团，抱在怀里，想悄悄叫上老唐回家，却是情不自禁，还是把快乐的笑声，让小秀子听了去。

　　2011年1月29日